第3章

朱允熥走到太子寝殿门口,隐约听到了朱标痛苦的呻吟。

他突然想起前世的老爸,在建筑工地被一根钢筋穿过了大腿,昏死了三天三夜才醒来。

他和妈妈到工地找工头要赔偿金,像皮球一样被人踢过来踢过去。说尽好话,赔尽笑脸,看尽白眼,拿到了区区三万块钱的赔偿,连医药费都不够,更别提误工费。

好在老爸命大,不仅挺过来了,而且并无大碍。

朱允熥往寝殿走,一个五十来岁老太监哈着腰说道:"三爷来了。"

朱允熥嗯了一声,认出这人叫吴桂,跟着便宜老爹三十来年了。

朱标是个很念旧的人,对吴桂很好。

朱允熥很客气地说道:"桂公公,我爹这会子怎么样?"

吴桂搓着手,"哎呀,太子爷疼了好几个时辰,这会子刚刚朦胧睡着。"

"我进去看一眼。"朱允熥说着往里走。

吕氏早给吴桂交代过了,不许允熥到太子房里去,省得惹恼太子了。这样的差事,令吴桂很为难。

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太子不喜三殿下,可那是人家父子之间的事,哪个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,敢挡住儿子看老子?

吴桂眼睁睁看着朱允熥往里走,不敢拦,也不敢不拦,如同风箱里的老鼠,进不能进,退不能退。

正在吴桂左右为难时,朱允炆迎着朱允熥走了过来。

朱允炆笑吟吟打招呼:"三弟,你来了。你先别进去,爹好不容易睡着。"

朱允熥鼻子里哼了哼,脱掉鞋,踮着脚尖往里走。

自从朱标卧床,朱允炆使出浑身解数,打造孝顺人设,再加上吕氏娘家人不遗余力的宣传,朱允炆孝顺的名声传得尽人皆知。

朱允熥走到朱标卧房门口时,吕氏挡住了他,掩着口小声说道:"太子才睡着……″

吕氏三十五岁不到,举手投足风韵万千,又天然工于心计。

朱标根本想不到,这个面善心毒的女人,在背地里会干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勾当。

在太子妃常氏面前,吕氏扮成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,神不知鬼不觉害死了朱雄英。

为了给儿子铺路,吕氏什么都敢干。

她出身书香世家,工书善画,博览群书,气质高雅,超凡脱俗,长袂飘飘,仙气十足,非常对朱标的胃口。

马皇后一生阅人无数,喜欢的是质朴率真的常氏,不喜欢八面玲珑的吕氏。

吕氏变着法子讨好婆婆,马皇后只是不远不近冷眼看着她。

洪武十五年,马皇后崩了,朱元璋正式册封吕氏为太子妃。

朱允炆终于从庶子晋身嫡子,有了做皇太孙、皇太子、皇帝的资格。

朱允熥的地位从此变得尴尬。

他的背后是蓝家和常家,甚至是整个武勋集团。

朱元璋迟迟不册封皇太孙。

他在等。

后妈也是妈,落个忤逆不孝的名声就完犊子了。

朱允熥再不好往里硬闯了,靠墙坐在地上。

这厮是突然开窍了?还是有什么人教的他?蓝家的还是常家的?也没见他出宫啊?

吕氏打定了主意,坚决不让朱允熥进去,一直守在朱标房里硬耗着。

朱允熥穷苦孩子出身,最不缺的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。

他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走。半夜时分,门里传来了朱标沉重的咳嗽声,朱允熥叫道:"爹,你好些了没有。"

朱标隐约听见声音,问:"是谁在外面说话?"

吕氏再也瞒不住了,只好说:"是熥儿。"

朱标卧床快两个月了,朱允炆日夜守着,但朱允熥一次也没来过。

朱标起初很生气,后来很伤心,再后来寒了心。

今天,他终于来了。

朱标轻轻叹了一口气,"叫他进来。"

吕氏不敢违拗。

朱允熥低眉顺眼走进来,呛人的药味和腥味扑鼻而来。

朱标身后放着高高的锦被,虚靠着,神情倦怠而落寞。

朱允熥又想起了前世的老爸,禁不住鼻子一酸。

朱标冷冷问:"你来干什么?"

"来看看爹。"

儿子再不争气,终归还是自己的儿子,朱标心里暖暖的,说出来的话却冷极了。

"看什么?是不是看我几时能咽气?不急,等我死了,你愿意上天就上天,反正玉皇大帝也拿你没辙。"

朱允熥无言以对,太子爷,我又不是孙猴子,没那本事。

吕氏马上接口说道:"太子说的什么话,熥儿虽顽皮,心地却是好的,怎会有那等想法?"

朱标想起常妃临死前对他的嘱托,再想起自己时日无多了,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将来还不知道干出什么辱没祖宗的事呢,顿时声音更加高了起来,问:

"你近日在学堂,有没有惹师傅生气?"

"没有。"

"师傅讲的什么功课?"

"方师傅讲的《大学》,齐师傅讲的《过秦论》"

"师傅怎么讲的?道来!"

吕氏眼中的朱允熥,读书一窍不通,怕朱标给气死了,忙拦住道:

"太子不必考查了,等师傅多教些时日,熥儿自然会背了。"

朱标深呼一口气,"会背么?"

吕氏苦笑:"太子,深更半夜的,别查书了。"

说着拿眼睛瞅朱允熥,示意他赶紧滚。

朱允熥仿佛没看见,淡淡道:"会。"

吕氏"啊"了一声,朱标也十分诧异,道:"会背多少?"

"全会。"

这次轮到朱标"啊"了,"好!来一段!"

朱允熥清了清嗓子。

"秦孝公据崤涵之固,拥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,以窥周室,有席卷宇内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当是时也,商君佐之……"

朱标铁青的脸慢慢舒缓,等到朱允熥背到最后一句:

"何也?仁义不施,攻守之势异也!"

朱标脸上笑开了花,连声说:"好!好!好!"

吕氏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,这篇文章朱允炆背的都是磕磕巴巴的,朱允熥居然背得这么流利!

这是铁树开花了,还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?

常遇春山贼出身,常家满门武夫,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,常兰也喜欢舞枪弄棒,怎么生了一个会背书的儿子?

既然这么会背书,从前为什么那么榆木疙瘩?

称奇的何止吕氏,朱标更加奇怪,这还是那个蠢笨不堪的儿子吗?怎么像是脱胎换骨了。

朱标柔声说道:"你并不蠢,从前为什么不肯用功?"

朱允熥心里好笑,说道:"儿子知道错了,今后好好用功。"

朱标欣慰地笑道:"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你还小,只要肯学,哪有学不会的。"

又问:"句读是知道了,义理知道么?"

"不甚明白。"

朱标来了兴致,"我讲与你听,你可要听仔细了。"

吕氏忙阻拦,"太子爷,时候太晚了,该歇了,明天再说吧。"

朱标今夜异常高兴,连说:"叫允炆也来。"

吕氏无计可施,只好去叫儿子,劈头就问:"谁放允熥进去的?"

"他自己硬闯,拦不住。"

"《过秦论》背过了没有?"

"快了……"

吕氏抬手就是一巴掌,骂道:"没用的东西!竟然被人比下去了!你羞不羞?"

朱允炆捂住脸,问:"被谁比下去了?"

吕氏冷哼一声,"待会你爹给你们讲文章,你给我用心一点!记住没?"

朱允炆一向畏惧吕氏,疾言厉色之下,胆都破了。

朱标眉飞色舞给两个儿子讲了一个多时辰的书,眼看天边露出鱼肚白了,仍然意犹未尽。

乾清宫里,朱元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每到这个时候,就会听到朱标撕心裂肺的呼号,今夜却一声也没听到。

朱元璋心中一凛,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,"来人!"

进来一个老太监。

"太子怎么样了?"

"奴婢刚从太子宫里来,太子好着呢!"

"怎么好?"

"太子在给二哥儿、三哥儿讲书呢。三哥儿背了一大篇书,太子高兴坏了。"

"你搞错了吧?允熥会背书?是允炆吧。"

"没搞错,的确是三哥儿。"

朱元璋扑哧笑出声来,"山鸡变成了金凤凰,常遇春的外孙也会背书了?"

老太监笑道:"看皇爷说的,三哥儿就不能随太子吗?"

朱元璋嘿嘿笑。

"常家的地赖,可也架不住我朱家的种好!"

"走,瞅瞅去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