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
奉京有锦

我的状元爹带回来一个美妇人,说是他早年乡野间娶的发妻。

女人进门后,我的幼弟和娘亲先后身死。

我也差点病死在那个冬天。

直到,她在我濒死时说,娘和弟弟皆命丧于她手。

那好吧。

既然天不收恶人。

就让我来送她们下地狱。

01

我叫宋锦华,我娘是工部尚书嫡长女,我爹是新科状元郎。

我爹高中那天,锦衣玉面,意气风发,骑着高头大马**在奉京最繁华的街市上。

我娘从如意楼的窗户边儿往外看,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少年郎。

他面冠如玉,学富五车,是圣上钦点的一甲第一名,前途大好。

也是奉京城内无数贵女的意中郎。

我的外公,是朝中清流,两朝元老,为官数十载,享有清名,素来中立。

而这位新科状元,却出身齐王封地,是齐王侧妃宋氏的外家兄弟。

我娘归家后,央求了外公好几天,甚至绝食相抗,外公终于松口。

七日后,状元郎宋子穆,拜工部尚书孟儒为师,成了外公的得意门生。

没多久,外公将他唯一的掌上明珠,托付给了宋子穆。

02

后来十余年,外公在朝堂尽心竭力地栽培我爹。

我爹也很争气,多年汲汲营营,终于从翰林院修撰,爬到了礼部侍郎。

夺嫡之争中,齐王一跃登天,我爹也跟着成了御前红人。

我爹在朝堂自己的势力越来越大,外公身子骨日渐虚弱,加上他日日思念早逝的小舅舅。

终于在我爹加授翰林学士这天,以年老为由,上书乞骸骨。

圣上准了。

外公带着一块无字牌位和一众老仆回了老家豫州。

外公虽然荣退,但爹爹是天子心腹,权柄在握。

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

奉京城中的贵妇**们最会见风使舵,无论何种席宴,我娘亲一定是这京中第一个收到请柬的。

连丞相家的顾**都说,“锦华妹妹,你家如今呀!可是这京中顶顶招人眼热的呢!”

03

我爹带回来一名美妇人。

他说,这是他早年在乡野间娶的发妻,许氏。

我娘觉得天都要塌了。

我的娘亲,自小被外公捧在掌心呵护,千娇百宠,自是不知这人心险恶。

嫁与爹爹后,更是夫妻恩爱,举案齐眉,生下我和幼弟,子女双全。

我爹十余年从未纳妾,我娘是京中人人艳羡的对象。

然而今天,我爹牵着这名妇人,说要将其立为侧夫人。

我娘险些哭晕过去,却还撑着一口傲气,泪眼婆娑地说,“我不同意。”

04

许氏还是进了门。

带着比我大一岁的庶姐宋薇华,和我幼弟同岁的宋瑄。

庶弟庶妹的存在,就像一只手,把我娘的五脏六腑狠狠攥在一起,抓出一道道深刻的血痕,摔碎了她“夫妻比翼,恩爱无双”的骄傲。

我娘病了,爹爹许久未去看看。

爹爹让我带着庶姐庶弟去参加丞相夫人办的梅花宴,我不肯。

他看向我的目光带着诱哄,“爹爹知道,锦华平日里最是听话。你姐姐弟弟刚来奉京,你带她们去见见世面,爹与你娘有几日未见了,你乖乖去赴宴,爹要和你娘谈谈心。”

我答应了。

我爹在书法上造诣极高,行书之神,钟灵毓秀。尤善临摹,天下间,没有爹爹写不出的笔迹。

母亲日日案前垂泪,一遍遍描摹着爹爹的字帖,盼着他一个解释,他们也该好好谈谈。

梅花宴上,往日里对我殷勤热络的贵妇贵女们看向我的眼神带着怜悯和同情。

“都说这翰林大人一往情深,原来都是副假象!那庶女比嫡女大还好说,瞧瞧,那庶弟居然和宋瑜同岁!这哪里是千里寻夫,恐怕是早就再续前缘了!”

“可不是嘛!苦了这宋夫人,孟老大人刚告老没多久,丈夫就把外室子女往回领,我瞧着也怪可怜的呢!”

“如今看来呀,这男人还不如老老实实给他纳妾,最起码咱们做主母的还能随便拿捏!可不像这,一来来了个乡野发妻!真不知宋夫人那包子性格,这往后的日子呀!唉......”

宋薇华跟着我在身侧落座,她倒是别出心裁,知道京中贵人对她们母女的到来抱有敌意,只穿的一身嫩粉色衣裙,零星钗环点缀,不喧宾夺主,带着十成的谦卑。

席间有别家夫人故意出言刁难,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,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。

我装作没看见,和丞相家的顾**,有说有笑。

回家的马车上,格外沉默,回头瞥见宋薇华来不及收回的目光,冰凉又怨毒。

05

不知爹爹和娘亲说了什么,她心情好了不少,还喝了许氏敬的茶,正式立她为侧夫人。

娘亲嘱托我,银州来的侧夫人很是不易,散尽家财供父亲读书,好不容易有了今天,却一天福都没享过。

娘亲说,她们只在蔷薇园里过活,不沾染府中半点事务,要我对她们好一点。

娘亲为人最是良善,我倚在她怀里,笑着应下了。

因着宋薇华到了出嫁的年纪,要出门交际,寻门好亲事,后来带她出门时,我不再抗拒。

出门多了,她也认识了不少朋友,其中不乏三教九流,我好心规劝,却被她温吞地堵了回来。

庶弟宋瑄每日跟在幼弟宋瑜身后,一起去国子监上学。

我总觉得,清瘦阴郁的宋瑄瞧看幼弟的眼神里不似好意。

我悄悄叮嘱幼弟,和宋瑄保持距离,万事小心。

幼弟爽朗地笑着,直说宋瑄腼腆内向,我误会他了。

就当我以为日子会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的时候。

我娘病了。

那年冬天,大雪满奉京,城外无数流民冻死,风寒来势汹汹,我娘一病不起。

一直到第二年开春,依然毫无起色。

娘亲的卧房里终日都是药味儿,满嘴苦涩,爹爹开始留宿蔷薇院。

许氏开始在内宅走动,下人们说,许氏日日进出爹爹的书房,红袖添香。

我也去瞧过两次,透过撑起的雕窗,许氏娇媚地挽起衣袖为父亲研墨。

她算不得多漂亮,却柔弱娇媚,听说在银州时洗衣做工吃了不少苦,手上有许多粗糙的茧子和痊愈的冻疮。

父亲看着她的手,果然心疼地握住放进怀里。

许氏看到了窗外的我,柔柔一笑,看似恭顺,眼里却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。

“老爷,二**在外面呢!你看你!”

06

我和幼弟每日都会来陪娘亲说话,他握住娘亲的手,少年的手掌温暖又有力。

幼弟目光如炬,温言对娘亲说,“娘,孩儿如今已经入了殿试,迟早有一天,孩儿会高中状元,考取功名,给你和长姐挣脸面!”

娘亲靠在榻上,温柔地看向幼弟,摸了摸他的脸,笑的幸福,“好,我的好瑜儿。”

初夏姗姗来迟,经过一个春天的温养,我娘的病终于开始好转。

那天是娘亲的寿辰,因久病未起,身子还有些虚弱,便未大办,只在院里摆上一桌好菜,聊作庆祝。

娘亲精神大好,亲自下厨,做了幼弟最喜欢的鲈鱼脍和荔枝白腰子,鲜美十足。

我忍不住动筷,却被娘亲笑着捉住,“只许吃这一块,等你弟弟回来,咱们一起吃!”

幼弟早早下学,去古宝斋取那块定做了三个多月的羊脂白玉鹤佛玉佩。

那是他亲自作画设计,又与我商量许久,请奉京城最有名的师傅雕刻,为娘亲准备的生辰礼。

我和娘亲笑闹着坐在杏树下等幼弟归来。

等啊等啊。

却看见幼弟的小厮一身狼狈,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。

幼弟死了。

我娘听见这则消息,先是僵住,接着身子一软,直直地倒了下去。

07

我的幼弟,今年不过十五岁。

他七岁熟读四书五经,十岁过童子试,十四岁入殿试,摘第三甲,蒙圣上恩赐同进士出身。

他自幼勤奋刻苦,出口成章,太师曾言,“宋家宋瑜,才华横溢,比其父当年有之过而无不及,来日必定出将入相,前途无量。”

我的幼弟,这样一个清风霁月,洁白无瑕的少年郎,整个奉京读书人的楷模,用一种最耻辱的方式,死在了花楼最卑贱的妓子床榻上。

尸首抬回来时,府门前围满了书生纨绔。

他们在鄙夷、嘲笑,用目光和言语羞辱幼弟已经冰凉的尸体,以此平息内心的嫉妒。

似乎生前的称名赞誉,不过一场云烟。

昨日还和我们说笑,立志考取状元的幼弟,那么鲜活温暖的幼弟,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。

我知道,他绝不会去青楼花巷,他的死绝不是意外。

他自小一心只读圣贤书,品性纯良,一定是有人陷害!

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,幼弟的死疑团未解,我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。

爹爹找到我,说是有事与我商量,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,“家中遭此大变,你娘久病沉珂,你也心情郁结,又要操持瑜儿的......家里不能没人操持内务,不如就让许氏暂掌中馈。你跟在你娘身边这么多年,家中井井有条,她若有不懂的,你多从中指点。”

官府匆匆结案,幼弟尸骨未寒,娘亲病重,我爹对我没有安慰,反而夺走掌家权,我冷冷地看着他。

他似也觉出不妥,伸出手僵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晚些爹爹去看看你母亲,你这孩子也不要太过伤心。”

我只觉得陌生,自许氏进门,我们母女已很少见到爹爹。

娘亲怕给爹爹过了病气,从不主动。

爹爹也不主动,只在有事时,施舍几面。

不过无所谓了,什么府中中馈,家财奴仆,都不重要,我统统可以不要。

我已经失去唯一的弟弟,不能再失去我娘。

我向上天虔诚祈祷,拜了又拜,若真有神明,我愿用一半寿命,换娘亲走出病痛,柳暗花明。

08

我在院里艰难地陪着娘亲熬着,后宅却一片喜庆。

许氏年过三十,又有了身孕。

府里大摆筵席,许氏春风得意,仿佛成了这个府里的女主人。

宋薇华和宋瑄也不复往日的低调沉默,纷纷领着交好的**、同窗们来府里作客。

除了我和我娘的院子,宋府里一片欢声笑语。

许氏来看望我娘,她抚摸着并未显怀的肚子,满面柔情,“孟妹妹,你要快点好起来呀,我这又有了身孕,老爷心疼不让我劳累,家中诸事还指望着你来操持呢!”

我娘沉默半饷,最后冷冷地让她出去。

我赶到时,娘亲正伏在塌上咳血,鲜红的血液刺痛了我的双眼。

我娘还是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