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初出茅庐

一连半月,尹如梦都不用去主屋,自然也不会再见到尹妤。

那日过后她去探望了董姨娘,她的风寒之症有些凶险,几日之内怕是好不了,府上发的月银也都拿去买药了,日子有些清贫。

于是她隔三差五就会出去买些可口的果子,带去琅璍阁给五妹妹和敘哥儿,就当是替董姨娘分忧了。

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女子轮廓清晰的侧脸上,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,女子眉眼低垂,纤纤手指捏着针线,一下又一下地从面前的织锦上穿过。

长郡侯府陈家在府上办了私塾,七日后开课,大姐姐让她们几个也过去听一听,总归是没有坏处。

原本只是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特意教导侯府的郎君们,后来陈颖吵着也要听,还要携许芸芊一起,老侯爷干脆对京中想听学的姑娘郎君们都下了邀帖,来者不拒。

她初次登门拜访,想着给主家带点什么,也算是给大姐姐争面子,听说老侯爷的大娘子喜爱苏绣,她只好把生疏多年的手艺重新拿出来。

尹如梦伸伸腰,“终于有些模样了!”

流烟闻声上前,端详了一会儿,赞叹道:“姑娘,你可真是得了大娘子的真传啊!”

尹如梦立马冲她蹙眉,示意她噤声。

她如今的身份是尹府的四姑娘,也没有什么大娘子。

流烟也意识到了不妥,马上捂住嘴,可目光还是被那幅绣图吸引了过去。

只见那织锦上的马儿栩栩如生,前蹄高高跃起,目光坚定,黑色鬃毛层次分明,黝黑光亮,只有一些细节还未完全收尾。

她本是不喜钻研女红,可奈何她母亲沈云是苏绣大家,从小耳濡目染,加之母亲的悉心培育,自己也就熟能生巧了。

在母亲的众多绣品中,她最喜欢那幅马踏飞燕图,或是因为她本身喜爱马儿,那幅图,她也能临摹个十之八九。

如今这幅铁蹄跃春图,也是用了乱针绣,有了临摹的手艺,此图自是游刃有余,惟愿陈家大娘子会喜欢。

这时,明月进来禀报,说是五姑娘在门外。

尹如梦让流烟把绣品收起来,亲自起身去门外迎接。

尹妍身着一袭淡黄色罗裙,绿色对襟窄袖,探着头向院里张望,待看到有人出来时,脸上露出了微笑。

“四姐姐,”女子合手作揖,双眸弯起,她同尹如梦都是杏眼,猛然一瞧还有几分神似,只是尹妍更小家碧玉些。

“五妹妹,你来寻我,可是有事?”尹如梦柔声问道。

从琅璍阁到逸云苑着实有些费腿脚,所以今日尹妍出现在她门外,定不是碰巧路过。

见对方欲言又止,尹如梦只好先将其引进屋里,没有让流烟进来伺候。

尹妍坐下,略略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,桌上和床边都放置着几个木雕,还有一些干花做点缀,虽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,但这些小物件倒显得屋里更有生气。

“四姐姐,原以为你这时常独居西小院,日子定是过得清贫些,不成想你这里倒是要比我上次来时布置得更温馨点。”

尹如梦笑笑,既然她不直言,自己也不急于追问,“董姨娘今日感觉可好些?”

“许是底子不好,总是不太精神,父亲母亲也都来看过了。”

尹如梦托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,安抚道:“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改日我去观云台再替姨娘寻一记偏方,你不必过分忧心。”

提起观云台,尹妍只听说那里常有女子祈求姻缘,竟还可治病救人,有些好奇。

“原是只做些为世人排忧解惑的生意,可前年南边因洪灾逃来很多难民,观云台尽数收留了他们,留下了施恩的美名,所以一些江湖郎中无法谋得生计时,便也久居观云台,也就能卖些偏方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见对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此事上,尹如梦便只静静地看着她,不再言语。

尹妍愣了许久,才发觉四姐姐早已噤声,抬头便对上了女子审视的眼神。

迟疑半晌,还是决定与之道明,毕竟自己特意来此不是为了寒暄几句。

尹妍神情变得近乎乞求,“四姐姐,你可否借我些银两?”

尹如梦有种不好的预感,试探道:“是董姨娘的病不太好吗?”

“不不不,不是。”

心里石头落下,语气也稍显淡定,继续询问,“那你要银两做什么?”

“是我舅父逼我姨娘替他还赌债。”

尹妍的外祖父膝下只有董姨娘和其胞弟,外祖母早已病故,几年前她外祖父临终前找到董姒与,将其胞弟托付于她。这几年董姒与一直偷偷拿着府上分给她的月银养活这弟弟,奈何此人是个不成器的,非但不做工糊口,还经常出入赌坊,每每欠下赌债都得董姨娘替他还清,可府上的月银只有那些,眼看屋里值钱的东西都已变卖,可还是杯水车薪。

就在春蒐那日,此人竟跟着尹府的马车偷偷潜入府中,找到董姨娘,威胁她继续帮其还债,不然就大闹尹府。

尹如梦去探望董姨娘时,屋子里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,本以为是董姨娘节俭,原来根源竟在这里。

“所以董姨娘的风寒之症一直不减,是因为一直在忧心此事?”

尹妍重重点头,眼泪吧嗒落下。

尹如梦顿了半刻,转身从妆奁匣子里将几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尽数取出,随后拿给尹妍。

“这些钱,你先拿去给董姨娘买些补品。”

对方却哭得更凶。

尹如梦拍了拍她的肩膀,安抚了半晌,待她稍稍平静下来,才向她询问她舅父的事。

若是不将此事解决,董姨娘恐被他拖累一辈子。

“他欠了多少?”

尹妍抽泣着回答道:“一千两白银。”

“一千两?”尹如梦惊叹出声。

一千两,她从哪里去寻一千两。

她看向窗边的针线盒,犹豫片刻,心里拿定了主意。

这钱的问题还算好解决,但怎么能让这钱填住这个无底洞仍是个问题。

“你这舅父是何品性?”

尹妍拿起帕绢,擦去眼泪,“我不知,我与他也只见过一面,但是听姨娘说,我外祖父曾多次好言相劝,他都充耳不闻,应当不是个吃软的。”

“那他逼董姨娘替他还赌债,可是追债之人在逼迫他?”

对方仔细回想着那日舅父来寻姨娘的细节,“我记得他说,若二十日后他没有还上赌债,那追债之人便会断他手脚,我姨娘只当他是卖惨没有理会,他情急之下才出言威胁。”

她想了半刻,心中已有打算,算了算日子,五日后他便会再次寻上门来,她必须先发制人。

“你且先回去,明日记得继续去给董姨娘抓药,至于你舅父,你让你姨娘放宽心,我自有法子。”

尹如梦亲自将尹妍送到院外,吩咐明月将尹妍好生送回,然后回到屋子里,将那幅没绣完的铁蹄跃春图拿了出来。

流烟进来伺候时以为姑娘只是想尽快完成绣品,劝道:“离去侯府听学还有几日,姑娘不必这么赶。”

对方专注于手上的针线,没有看她,“眼前有更为要紧之事,侯府的拜礼只能先放一放了。”

流烟猜到姑娘如此急于绣出成品,大概与五姑娘有关,只是见姑娘似乎已做出了决断,她也不再多问,只管听姑娘吩咐便是。

第二日的朝堂上,圣上被那些大臣们吵得头疼。

原由是枢密院都承旨严鹄冲七日前突然在家中暴毙,圣上为表哀悼之情,直到今日才允诸大臣讨论新任人选。

枢密院乃朝中重要军事机构,分掌军政大权,枢密院都承旨管理兵、吏、户、礼、刑五房,是枢密院的中流砥柱之位,如今此位空缺,枢密院实在难以运作。

军政之事事关朝廷安危,必须尽快有人继位。

一些文臣上奏建议圣上启用翰林院的储备人才,而武将则强烈反对,原因是军政与其他政务不同,术业有专攻,只有懂军事之人才能办军政之事。

双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,圣上一气之下退了朝,然后单独将许凝忠和顾行焱叫到了垂拱殿中。

这二人一位是枢密院使,对枢密院的任用之事有发言权,一位是骠骑大将军,对军务之事如数家珍。

顾许两家虽有交情,但在军国大事上,任何情分都会被放在一边。

“我身为枢密院使,对枢密院一干事宜自是比你要了解许多,顾将军还是不要与我争论了。”

顾行焱笑笑,“依许大人所言,陛下只把你叫来即可,把我一同叫来作甚?”

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圣上打断二人,“朕知道,你们二人皆为社稷着想,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,只要具备胜任此职务的能力就好,此时问题的关键是谁才有这般能力?”

见二人不说话,圣上又道:“朕倒是有一位人选,想要问问你们二人意见。”

顾行焱率先说话,“敢问陛下,此人是谁?”

“顾忍。”

“我那犟子?”

“哎……哪有当爹的这样说自己儿子的?顾忍那小子踏实肯干,有勇有谋,你求朕将其召回京,难道就不为他的仕途做打算吗?现下枢密院正缺人手,此时不用他何时用?”

见顾行焱还在犹豫,许凝忠想了想,接过话,“陛下英明,顾忍精通军事,如今初回京中是该寻个趁手的职务历练历练。”

圣上满意地笑笑,“还是许爱卿深得朕心,”他又转而看向另一侧,“那么顾将军,你可有异议?”

见圣上或是心意已决,顾行焱只好弯腰行礼,“臣……无异议,一切皆由陛下决断。”

圣上拍案一笑,“好,朕早就有意再提拔提拔那小子,那便命他为枢密副使,直管承旨司。”

不是兼任都承旨,而是直接升为枢密副使,品阶仅在许凝忠之下。

这晋升速度之快反而让顾行焱有些不安,可圣命难违,圣上既有意提拔顾忍,他也只好替其应下。

许凝忠也没想到圣上会直接将其任命为枢密副使,脸上闪过一丝意外,看来圣上远比他所以为的更要器重他这位未来姑爷。

看着各怀心思的二人,静坐的圣上不动声色地笑笑。

走出宫外,顾行焱快步上前拦住许凝忠,“许兄可有看出圣上何意?”

许凝忠将自己的猜测道出,“这可是顾忍在京中立足的好机会,枢密院我最为熟悉,纷繁错杂,我虽为枢密院主使,但权力几乎被几位副使剥削殆尽,圣上这是在为重塑枢密院做打算。”

顾行焱这才领悟,如此想来,方才在朝堂之上圣上心中便已有了决断,召他二人问话不过是通知他们。

顾行焱难得收起锋芒,向许凝忠深深作揖,“小儿初出茅庐,还请许兄护他周全。”

许凝忠赶忙伸出双手抬起他的胳膊,“顾兄这是作甚?顾忍自幼在我眼前长大,如今圣上指婚,更是亲上加亲,护他周全这事还用得着你亲自求我吗?”

听到对方如此说,顾行焱这才起身。

御街上,人群熙熙攘攘,日日都同过节一样热闹非凡。

春风拂面,掺杂着新芽的气息,尹如梦戴着帷帽走进一家名为听雨的茶馆,坐在了二楼的雅间里,似在等着什么人。

一盏茶的功夫,流烟便引着一身着驼黄色锦缎衣袍的男子进来,这男子腰间还别着一块青玉。

尹如梦从身侧拿出一方宽约半尺,长不到两尺的木盒放置在茶桌上。

待男子在对侧坐下,流烟走上前将木盒打开,双手从里面托出一张织锦,呈给男子。

对方接过后小心展开,刹那间震撼之色溢于言表。

他将手指覆在绣线之上,闭上眼睛慢慢摩挲……这针脚平而光滑,丝线分布匀称,再看这马儿的鬃毛,根根分明,过渡细腻,一气呵成,稍稍晃一晃,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欣赏良久过后,他才注意到对面的女子,一顶帏帽将人捂得严严实实,看起来很是神秘。

男子不免好奇道:“你果真是沈大师的弟子?”

尹如梦并未言语。

男子只当她是默认,又托着绣品细细端详了一会,像是自言自语,“能将乱针绣运用地如此炉火纯青,定是沈大师徒弟无疑了。”

男子的眼神似在发光,停留在那张铁蹄踏春的织锦上不愿移开,“你这张绣图,让我想起了那幅马踏飞燕,那可是沈大师的得意之作,你这幅可与之媲美。”

尹如梦心里一顿,许是替母亲感到欣慰,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和她的绣品。

“我师父乃天纵奇才,我自是无法与之相提并论,只是师父曾将毕生所学传授与我,虽师门败落,但我亦不可辱没了她的名声。”

“是天纵奇才,也是天妒英才,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辞世了。”

灭门那日,正逢百年罕见的暴雨,加之她父亲去世,那县衙乱成一团,她求告无门,只好带着流烟上京,两个小孩子混在逃难的人群中,险些饿死,幸得尹重元相助,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。

后来才知她林家灭门一事被当作流寇恶行草草处置了,但尹如梦知道,这背后一定是更大的势力,为了调查真相,她只好化名为尹如梦留在尹府中……

“……你为何不去当铺?那里有现银,而且你日后还可赎回。”

那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,大概是一些惋惜之词吧,尹如梦没有听清,倒是被这声当铺拉回了思绪,因有帷帽遮面,对方并未发现女子神色的异样。

尹如梦并未作声。

流烟却道:“当铺不识货,我家姑娘担心被人贱卖了去。”

男子点点头,如此精品,若是被不识货的人拿去,岂不是糟蹋了。

不过他做了这些年的生意,凭方才那一句话便可断出对方定是急需用钱,而且面额巨大,当铺恐怕一时半会满足不了她。

他垂眼算计了半刻,故作认真道:“但这先前谈好的价格着实有点高啊,姑娘看能否再降些?五百两如何?”

尹如梦浅笑,果然无奸不商。

自己原想看在他对悼念母亲的份上主动降价,却没料到此人竟想趁火打劫。

她淡淡回答,“送客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