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味香第1章

一股久违的龙涎香气味飘入鼻孔。

黄月香怔然抬头,目光和迎面而来的云寐撞个正着。彼时,她刚从王家香药铺出来,手上还攥着新买的蔷薇水。莫名的羞耻感油然而生,迫使她面露慌张之色,蔷薇水不及掩进衣袖,那妩媚近妖的老板娘一眼认出她,微笑招呼:“黄娘子,好久不见。”

她勉强挤出一丝笑:“是呀,好久不见,云老板生意一向兴隆?”

“和从前一样,不温不火。”

她也不过是去她的香铺里买过几次蔷薇水,仅仅点头之交,寒暄到这份上,似乎再没什么可说。黄月香正打算同她告别,云寐注意到她的妇人装束,淡淡道:“黄娘子成亲了?”

“是啊。”黄月香抚了抚头上的素钗,眉眼间闪过几许落寞:“去年八月间的事了。”

“到底是我香铺的客人,黄娘子时间充裕的话,请随我到铺上,让我聊表寸心。”

黄月香心头微颤,推说还要回家烧饭,婉拒了云寐的好意。事到如今,她哪里还配去那种地方。

十味香铺。她记起香铺的名字,立时勾动前尘往事,那是一间什么样的香铺呢……铺内柜台旁边的小叶紫檀圆几上恒常放着一只三足兽金炉,炉内香雾滚滚,喷薄的多是沉檀拣香沉香、檀香、乳香一类名贵香品,就跟那香不要钱似的,昼夜不停地熏。寻常客人,在铺中站上一站,闻上一闻,都算占了十足便宜。

沉檀拣香是达官贵人们才配享有的雅趣,黄月香不敢肖想,她去云寐的香铺多为购入蔷薇水、香膏、敷面香粉一类女儿家常用的水粉。十味香铺的蔷薇水是没的挑的,香气浓郁,洒于衣上,数日不散,十步之外亦可闻,据说来自大食国,连宫里的娘娘也在用。虽比别处贵了十倍不止,终究是值的。不似她袖中这瓶,无需打开嗅闻,光看瓶子身也知是下等货色。

十味香铺的蔷薇水盛在琉璃瓶里,半透明的虾青色琉璃,香气透瓶而出,只消轻轻一嗅,烦恼全消了。王家铺子的蔷薇水也盛在琉璃瓶中,不过是浑浊不通透的琉璃,大户人家屋顶上的瓦片子也比这个来得好。那又怎么样呢,以她目下的处境,有的用已经不错了。

黄月香把蔷薇水藏菜篮底下,回到家中时婆婆张氏正扒着墙头和隔壁的孙大娘闲扯家常。

“菜买回来了?”

“买回来了。”

“买回来就赶快烧饭吧,算算时辰,大郎也该回来了。”

“是,我回房换过衣服就烧。”

望着黄月香袅袅的背影,孙大娘笑呵呵道:“你家大郎给你娶了个好儿媳,模样又水灵性格又好最重要的是贤惠,哪像我家那个,成天好吃懒做。”

张氏摆手:“你没在我们家里住,不知根底,也不是什么善茬,成天到晚地惹大郎生气。脾气又倔,看着不声不响的,你说一句她能顶十句。你忘了当初那事?”

“小娘子刚嫁人都有几分倔劲儿,日子久就好了。”

“厉害点倒也罢了,嫁进来快一年,连个猫崽子也没揣上,直教人犯愁。你家那位再不济不是还给你生了个大胖孙子,瞧着都让人羡慕。”

一提大胖孙子,孙大娘眉开眼笑,一迭声地讲她那孙子有多可爱多招人疼。黄月香屋里头听着,面无表情地将买来的蔷薇水折进虾青色琉璃瓶里。若迎光细瞧,可以瞧出瓶身多处磨损,是用久了的痕迹。然而看着那精巧的小瓶被一点点注满黄月香感到由内而外的愉悦,心底开满了蔷薇花,仿佛那瓶里装的不是王家香药铺的蔷薇水,而仍旧是十味香铺的。

四菜一汤做好,端上桌等了半个时辰,陈家大郎还没有回来。

张氏一个劲儿地问黄月香时辰,嘴里咕哝着:“往常这个时辰早回了,今儿怎么还不回,莫非出事了?”

陈大郎在鸿胪寺任主簿,偶尔遇上寺里有事回来晚些也属稀松平常,黄月香这样安抚张氏。张氏还是不能放心,一个劲儿往门口张望,黄月香见状道:“我出去迎迎。”

一脚才迈出大门,就见陈大郎从巷口拐进来,满面春光,笑个不住。

“哟,这是遇着什么喜事了?”

“娘,你儿子今天做了一件大好事。”陈大郎挽过张氏的手往屋里走。他身高七尺有余,上唇上留着一丛短髭,眉目开阔,虽然称不上美男子,倒也周正耐看。

饭桌上,张氏等不及地问陈大郎做了什么好事,黄月香给丈夫和婆婆盛完饭也坐下来听。原来陈大郎散值回家的路上偶遇一陌生男子,说是陌生相貌看着又有几分面善,恍然想起跟开封府前几天贴出的通缉告示上的采花贼面相相仿。对方见陈大郎频繁打量他,知有端的,脚步暗暗加快。陈大郎反应也快,当场将他按住,他身材高大,魁梧有力,又吆喝来附近百姓助阵,采花贼哪里有机会挣脱?直接被扭送开封府。在开封府耽搁一会儿,导致回来晚了。

陈大郎兴高采烈讲完,道:“采花贼一落网,不知有多少女子免于被他祸害,从而避免了悲惨的境遇。娘,您说是不是大好事一件?”

“是是是,果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。”张氏高兴得满面红光,“我听说那采花贼不是白抓的,有赏金的,开封府给没给你?可不能因为咱吃官家饭就不给了。”

“娘!”陈大郎嗔怪地看了张氏一眼。

“哎哟哟娘知道,你高风亮节,脸皮也薄,可是该争取的咱也得争不是。你爹死得早,娘拉扯你长大不容易,该争取咱也得争不是?”

“我知道了娘,赏金这种东西也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,总得走个流程不是?”

“能给就好能给就好。”张氏心情大慰,又加了一碗饭。

陈大郎转顾黄月香,见她一碗饭才下去半碗,给她挟了一箸菜放到碗里:“怎么才吃这么点,多吃点,这阵子你都消瘦了。”

陈大郎筷子转过来时黄月香本能地抖了一下,但见他只是夹菜又放下心来。安安静静坐着吃完了饭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