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味香第4章

黄月香恼恨自己第一次挨打时没有竭尽所能地反抗。

那还是她刚过门没几天的事,具体什么原因挨打她不记得了。他总是因为极小的事情发脾气,突然间暴跳如雷,叫人猝不及防。

她记得她当时在用饭,也不说了句什么,他突然间抓起她的头往墙上撞去,砰!砰!砰!直到现在,那声音还清晰地回响在她耳边。婆婆张氏慢吞吞咽下嘴里的饭,不紧不慢说了句:“别打了,叫邻居看到多不好,还当我们陈家欺负新媳妇。吃饭,再不吃菜该凉了。”

陈大郎放开黄月香,回到饭桌前继续用饭。

黄月香脑子嗡嗡的,里面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飞舞,沉胀得厉害。她摊在墙角,等待这阵疼意过去,朦朦胧胧间,她看到她的丈夫和婆婆正有说有笑地用饭,好像她是不存在的,好像方才的暴行没有发生过。黄月香心底那个恨啊,在家里她称不上养尊处优,也是倍受疼爱的,父母从未加一指于她,他怎敢、怎敢这样对她?

黄月香踉踉跄跄站起来,走到饭桌前,趁他们不备,一把掀翻了饭桌。汤汤水水洒了张氏一身,她登时来了气,握紧手中竹筷,死命地往黄月香身上抽,“丧天良啊,我们陈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媳妇,不懂孝顺我这个做婆婆我不说什么,谁叫我命不好呢!做媳妇儿时受婆婆的气,自己当了婆婆又要受儿媳的气。好好的东西怎么狠得下心糟践,不怕遭天谴!李媒婆来说亲我原不同意这门亲事,商人家能教养出什么好闺女,轻薄货色,要不是你父亲觍脸送来那许多嫁妆,我们送又送不回去,你也能进我家的门?我们可是正经读书人家啊!”

张氏的爪子像鹰爪,干瘦有力。黄月香被她抓在手里,就像鹰爪里的猎物脱不了身。张氏嫌筷子抽不够劲儿,扔掉筷子上手拧,把皮肉揪起来狠狠地一旋。黄月香的叫声快把屋顶掀了也没能叫她停手,最后还是陈大郎上来劝说:“娘,您跟她置什么气,小心再气坏身子。”

张氏气喘吁吁坐下来:“我不行了,胸口堵得慌,上不来气。”

“娘回屋歇歇,这里我来收拾。”

“哎哟喂,你那是攥笔写字的手,会收拾什么。”

“不是还有月香么,您放心,我保证她收拾得干干净净。”

张氏回屋后,陈大郎眸光冷冷扫过黄月香:“听到了没有,收拾干净。”

黄月香哀哀恸哭:“你们还是人吗?畜生也比你们懂人情知冷暖。”

陈大郎闻言,解下腰间的蹀躞带,每抽一下,黄月香打一个激灵,等那阵尖锐的疼痛过去才敢行动,她一步一挪地朝屋外爬去,嘴里咕哝着要回娘家。陈大郎薅住她的头发,将她拖至满地的狼藉中间,用脚往她身上跺,“我让你回娘家,让你回家娘家。”

他沾满菜汤的鞋底踩在她脸上,俯身笑问她:“你还回不回娘家了?”

她呼吸间可以闻见豉汁的臭味,连连作呕。见她不应,他把鞋底在她脸上碾了碾。她好怕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,骤然生出惧意,惧意一生,之前筑起的壁垒轰然垮塌,她开始求饶:“不回了,我不回了。求求你不要打了……不要打了……”

他这才把脚从她脸上拿开,命令她:“把地面收拾干净。”

于是她爬起来,像条狗一样,顶着重伤狼狈的身体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,用手一捧捧地搂起腌臜。

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落,模糊了视线,但是她不敢停,怕停下来又遭毒打。

隔壁的孙大娘探头探脑走进院子,陈大郎站在门口阳光下同她打招呼,“孙大娘来了。”

“我来和你娘说说话。”

孙大娘脚下往张氏屋里走,脖子却扭向相反方向,恨不能看个仔细。

到了屋里:“我瞧新媳妇儿怎么还哭上了?谁给她委屈受了?”

“谁敢给她委屈受,好好的一桌饭,说掀留给掀了。热汤泼了我一身,证据还在呢。”张氏指着衣篓里换下来的脏衣服。

“刚过门没几天,这般耍性子怎么成。婆婆的威严不立起来,一辈子受儿媳的气!”

“就这命了。”张氏拈起衣角擦了擦眼泪,“年轻时受婆婆的气,自己熬成了婆婆以为能享享清福,不承想还得受儿媳的气。”

孙大娘安慰她一场,两人唧唧咕咕,又说了许许多多话。

第二天等陈大郎去了鸿胪寺,黄月香到底觑个空隙回了娘家。母女相见,抱头痛哭一场。父亲看见她这一身的伤,直骂姓陈的是个畜生,当即前往鸿胪寺找他算账。这帐算了一天,傍晚父亲醉醺醺地回来,反指责起她的不是来:“你也有不对的地方,怎么能当婆婆的面掀桌子,都怪我和你娘小时候把你惯坏了。”

紧接着又说:“亏的女婿不计较,还愿意要你这个妻子。他说过几天就接你回去。”

黄月香灵魂仿佛被抽走,霎那间一片空白。

母亲扶着父亲在床上躺下,咕哝着:“怎么喝这么多。”

“姑爷请我去樊楼吃酒,一时高兴喝多了点。”

正说着话,听见黄月香大声咆哮:“谁要跟他回去,那个鬼地方,我这辈子都不要回去了!”

说完捂着脸跑了,剩下黄父黄母面面相觑。

当晚,母亲到她屋里劝她:“咱们经商人家,嫁个仕子不易。你当离了他能再嫁个好的?知心妄想!再说谁娶你呀?”

黄月香不可思议:“你没看到我快被打死了吗?”

黄母沉默一阵儿,低低叹了口气说:“这都是你的命,耐吧,耐过他血气方刚的这几年就好了。况且这次的事你也有错,以后你凡事小心在意,叫他挑不出错处,我不信这样他还对你动手。”

黄月香突然间笑了,笑的疯疯癫癫,叫人心里头发毛。

黄母吃了一惊,起身扔下一句“你再好好想想吧”就去了。

黄月香笑着笑着就哭了,又哭又笑,凄厉如女鬼。

她嫁过去的时候带着五百贯嫁妆,还有几十匹的锦绢。他们现今的这座院子都是用她的嫁妆换的,她不明白,怎么就换来这样一个下场?凭什么他们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,她反而还要低他们一等?

小时候父亲为了她能嫁个好人家,请先生来家里教书,教导她学问,那些仕子们读过的四书五经她都读过,并没有哪一页哪一行写着男人可以打女人。怎么他们就读成这个样子?那些仁义礼智信全给他给吃了吗?

黄月香到底还是跟陈大郎回去了,不回去能怎么办,她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,家里哪有她的立锥之地。

一条街上颇有一群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,她和她们不大相处得来,却总能听到她们背地里议论她:“谁不是这样过来的,天底下有几个不打浑家的官人,偏她矫情的跟个小姐似的。我家那位拿烧红的烙子烙我,我也没叫得像她那样响,不嫌丢人!”

每每这时,黄月香就会独自回到屋里啜泣。她恨,恨自己第一次被打时没有竭尽所能的反抗,没有让他打死算了。

假如那一次就给他打死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