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死不瞑目

今年冬天特别冷,寒潮来了,养老院里的暖气片似乎也被冻死了。

尤其夜越来越深的时候。

聂联刚孤零零躺在床上,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。

整个冬天都是在彻骨的寒冷中度过的,此时到了深夜,他反而不冷了,头脑也格外清醒。

他知道这叫回光返照,人在死前都有这么一阵儿。

头脑清醒的这一阵儿最想的就是亲人,这世上还有自己的一个姐姐,一个妹妹,还有俩儿子。

真想见一面亲人啊!

一个值夜班的服务员进来,探探他的鼻息。

门口另一个服务员问她:“还有气吗?”

“还有点气。算了今晚不管了,明天八点以后打电话叫车也来得及,又不是大热天,一晚上的功夫臭不了。”

这段时间以来聂联刚身体状态极差,进食很困难,于是服务员也不勉强。

自从给他断了饮食,服务员只是每天过来看一眼,只等死透了之后给民政局打电话叫车,通知亲属。

如果还没死透就通知亲属,万一亲属来了又这又哪的,很烦耶。

门口那个倚着门框在刷手机:

“哎你看,最新的统计数据出来了,今年的新生儿才几百万,一年年断崖式下跌,死的越来越多,生的越来越少,现在的年轻人不买房不结婚不生孩子,到底怎么了?”

“不生孩子就对了,你看老聂倒是有俩儿子,管什么用!”

服务员的对话,聂联刚听得真真切切。

他倒不后悔生两个儿子有什么用,他只后悔不该让俩孩子来人世间经受苦难。

两个孩子人生中最大的苦难,源于他们的母亲,也就是聂联刚的前妻。

在孩子最需要母亲和家庭的时候,妻子韩秀玲毅然决然抛夫弃子。

加上后来一系列的遭遇,让两个孩子受到极大打击,毁了俩孩子以后的人生。

也毁了聂联刚的整个后半生。

早知她如此翻脸无情,铁石心肠,不如终生不娶打一辈子光棍。

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,有你的贵人,也有恶人。

有时候遇人不淑,往往会改变人生的方向,甚至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韩秀玲抛夫弃子的导火索,是聂联刚被同村人坑得血本无归。

当然也源于她被有钱人勾引。

常言说“人之将死其心也善”,可聂联刚做不到将死之时原谅所有人,生命如果能够重活一次,他必将让那几个毁掉自己和孩子人生的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……

轰隆隆隆,轰隆隆隆,隐隐的,耳边响起威武雄壮的乐曲,这是《歌唱祖国》的旋律。

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,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,听众朋友早上好,今天是八月五号,星期四,农历七月初十……”

多么熟悉的声音啊,陪我多少年风和雨,自己就是听着《新闻和报纸摘要》的广播长大的。

以前的时候公社里都有广播站,用8号铁丝作电线,引到各村大队部,再用铁丝顺到每家每户,接一个很小的喇叭挂在窗户上。

小喇叭到点儿了自动开播,广播站一般都是转播区里或中央电台的节目。

这是那个年代唯一的娱乐设施了。

播放新闻的声音一直还在持续,聂联刚循着声音,微微睁开眼睛,入目是三间土坯正房,底部青砖墙基,中间斑驳的石灰外墙,往上是麦秸屋顶。

多么熟悉的场景,这不是自己的老家吗!

自己已经死了吗,魂归故乡?

或者是弥留之际对于往事的闪回?

还是——难道自己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,重生了?

把眼睛再睁开一点儿,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棚里,很明显草棚搭在院子里,从草棚的门口能够看到自家三间正房。

我为什么会躺在一个草棚里?

早年的记忆涌上来,他想起来了,七六年的时候自家就在院子里搭了两个草棚,全家人睡在草棚里。

这年的七月二十八号,唐山大地震,世纪大灾难啊,二十多万人遇难。

上面要求防震,家家户户晚上不敢在屋里睡觉,都搭草棚子睡在院子里。

现在闪回过来的景象,应该就是七六年震后那段时间,自己睡在防震棚里的情景。

《新闻和报纸摘要》节目早上六点半首播,上午九点重播,看现在的日影,应该是上午九点。

怪不得家里没人,这个点儿家里人都到生产队干活,小妹上学去了。

至于自己的父亲——呵呵!

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中,一个女孩走进来,驻足在聂联刚的身边,他透过眼缝,从下往上分明看到女孩胸前两团鼓鼓的隆起。

女孩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,另一手拿着汤匙,轻轻蹲下挨到他身侧,小心的用汤匙舀起碗里的水给他往嘴里喂。

聂联刚装昏迷不张嘴,水不往嘴里走,顺着脸颊滚落下去。

女孩慌得赶紧用手给他擦脸。

聂联刚觉出她的手很软。

同时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滴到自己脸上,这是女孩的泪珠子:

“小刚你喝点水啊,我偷着放了白糖啊,你张张嘴啊,喝白糖水病就好了,你不能死,你死了我也不活了,呜呜呜呜……”

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,这时候的聂联刚一定会被她不离不弃的深情感动,被她的哭声传染,会有忍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。

可此时的他早已铁石心肠。

至少对眼前这个女的,他完全能做到铁石心肠。

她就是韩秀玲,就是自己前世的前妻。

没错,就是那个抛夫弃子,铁石心肠的韩秀玲。

他记得就是大地震这一年,自己得了一场重病,躺了两个多月,差点死了。

眼看不行了的时候,叔叔大爷们建议把他抬到地下。

因为农村的风俗,在人弥留之际趁着还有口气,就要赶紧从炕上抬下来,放到地上的一堆柴草上。

这样死了之后魂灵才能接上地气。

如果死在炕上,魂灵会因为接不上地气而在炕上盘桓。

尤其是未成年的孩子死了,阴气更重,死在炕上更不利。

可就在众人要把他抬到地上的时候,韩秀玲撕心裂肺的大哭,拼死护着不让把小刚抬下炕去。

甚至谁劝她她就要跟谁拼命,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嘶吼:“凭什么把他抬下去,凭什么?

他就是病了,会好起来,凭什么把他抬下去……”

她是59年三月的生日,比聂联刚还大半年,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。

她很清楚一旦把小刚抬到地上,就表示小刚已经彻底死了。

可她不放弃。

自从小刚病重,她忘了这个年代少女该有的羞涩,直接在小刚家不走了,没日没夜跪在炕上服侍他。

她已经顾不上自己只是跟小刚定了娃娃亲而已,还没有真正确定名分这个事实。

她就是害怕自己一旦离开,别人会把小刚抬到地上。

聂联刚确实到了病重不治的地步,连口水都灌不下去了。

韩秀玲依然是死都不放弃,熬了草药,她用嘴含着给他往嘴里喂。

聂联刚病得昏天黑地,但意识尚存,当一缕汤药顺着口腔滑进喉咙的时候,他知道发生了什么,感受到了她嘴里传过来的温度。

从那一刻起,聂联刚更加认定了这就是自己厮守一生的人,发誓只要能活下来,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要对她好。

他也确实是那样做的,对她的好胜过了对自己。

然而他不知道的是,人心是会变的!

当她变了心,毅然决然离开之后,聂联刚再想起当年她用嘴给自己喂药、喂水的情景,就不由得一阵恶心。

因为同时他会想到此时的韩秀玲正依偎在一个有钱的老黑胖子怀里。

他觉得脏。

此时此刻,往日的情形再次重现,花季少女韩秀玲见聂联刚不会张嘴,她放回汤匙,自己含着一口白糖水,然后跪下来,俯下身子。

聂联刚知道,她又要给自己喂水了。

腹内一阵反胃,差点一把推开她。

可他转念又忍住了。

装作依然昏迷的状态,任她嘴对嘴喂水,他要感受一下当年甜蜜到灵魂深处的动作,在看透她真实面目后到底有多恶心?

如果实在忍不住反胃,那就喷她一脸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