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多亏安芝馋嘴,不然我还真想不出卖油盐芝麻饼这个巧宗。

我算过了,刨去成本,每张芝麻饼至少能赚一文钱,每天若能卖五十张,那就是五十文,比给人家浣洗衣裳可强多了。

听说我要去镇上做生意,我爹又颇为拧巴。

「咱家八亩地,难道还供不起一个读书郎?」

我奶斜剜了他一眼:「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多少银子不?咱芝安生来就是贵公子,你忍心总让他捡别人的破烂用?」

「桃水村到镇上有十几里地呢,春妹一个女娃子,怕出事哩!」

我急忙道:「我腿长,才十几里地怕个啥,况且我和隔壁村的刘大哥说好了,我俩每日结伴同行,到镇上我俩的摊子也挨着。」

「那——炕上的小鸡咋办?」

我爹愁眉苦脸,实在想不出理由,竟然拿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子说事。

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:「春妹爹这是心疼闺女呢!」

我奶差点把鼻子气歪:「就是个又怂又废物又爱面子的倔驴!」

我是在腊月里开始挑着担子卖油盐芝麻饼的。

站在镇子人最多的街道旁,我扯着脖子喊:「芝麻饼——芝麻饼——又酥又脆的千层油盐芝麻饼嘞——」

刘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:「糖葫芦——糖葫芦——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芦嘞——」

该说不说,整条街道,数我俩的嗓门最大。

第一日,我的生意还算凑合,卖出了三十六张芝麻饼,每张饼卖三文钱,纯挣三十六文。

镇上也有卖饼的,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,因为整条街上,只有我的饼,是用黏土炉烤出来的。

刘大哥的媳妇有喜了,最近正馋嘴,篮子里还剩下十张饼,我送了他六张,剩下四张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留着。

刘大哥搓着手很是不好意思:「春妹,明日你歇着,我来叫卖,我就喊『芝麻饼——糖葫芦——千层芝麻饼——冰糖小葫芦——』」

接下来的半个月,我的生意越来越好,到了腊月中旬,每日我都能卖出去六十多张芝麻饼了。

临近岁末,镇上过路的行商渐渐多了起来,大概他们在外辛苦一年,都想着要回家与亲人团聚吧。

一日,一个二十多人的商队在我的摊子前停了下来。

「油盐芝麻饼?味道如何?」

一个貌似是首领的年轻人,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马上,居高临下地问。

我殷勤地掰下半张饼恭恭敬敬用白手绢包好,扬臂递给他:「您尝尝,不香不脆不要钱。」

他瞥了我两眼,悄无痕迹地皱皱眉,伸手将饼接过去,用手指拈起一小块,放进口中。

「味道尚可。」他神色淡淡地点点头道。

「但凡吃过,没有不说好吃的。」我边笑,边打量他身后的商队,「给您包起来多少?二十张还是三十张?都是今晨新出炉的,还热乎着呢。」

那年轻人轻嗤一声,明为赞美,实则嘲笑:「倒是个会做生意的。」

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扔给我,「全给小爷包起来。」他说。

「好嘞!」我掂掂银角子,「不过您给多了。」

「多的赏你。」

「呦,谢谢您,这就给您包起来,对了,新熬的冰糖葫芦您不尝尝吗?我们这里的糖葫芦甜脆可口绝不粘牙,腊月里吃甜食,来年小日子甜滋滋。」

我麻利地将担子里的芝麻饼包好交给他身边的人,又热情地帮刘大哥卖糖葫芦。

镇子里的有钱人虽然不少,但像眼前这般动不动就掏银子的也不太多。

能薅一个是一个啊。

刘大哥也机灵得很,我的话音刚落,他便学着我方才的样子,从草束上拔下一根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向那年轻人:「贵人您尝尝,不甜不脆不要钱。」

年轻人神色一滞:「……」

他没伸手接那根糖葫芦,却也没拒绝,只淡淡道了一句:「也全包起来吧。」

刘大哥喜出望外:「好嘞!您可真是个爽快人!」

「爽快人」带着一大包芝麻饼和一大捆糖葫芦渐渐走远了,我和刘大哥对视一眼,瞬间欢喜的吱哇乱叫:「发财了!」

从那日起,我的目光总盯着过往的商队,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阔绰又爽利的贵人。

没想到我的运气真不错,没过几日,贵人还真找上门来了。

只不过——还是之前的那位。

「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饼,人人都道不错,五日后我的商队要去趟北地,你是否愿意为我们备些干粮?」

他披着一个深蓝色鹤氅,长身玉立,周身清冷,站在我简陋的芝麻饼摊子前,实在是太过扎眼。

骤然看见他时,我的心陡然一跳,脸都红了,生怕他是反悔,想找我要回多给的银子。

不过他的言语,却着实令我喜出望外。

「愿意的愿意的!您要备几日的干粮?」

「十五六个人,来回大概二十日吧。」

「您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,店里想必不缺吃食,所以我给您备五百张芝麻饼、三十斤肉干和四十斤咸菜条在路上垫垫肚子应该足够。」

「好。」这次,他自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,「这是二十两,收好。」

我慌忙摆手:「使不得,使不得,太多了。」

他皱皱他的柳叶眉——啧啧,一个大男人居然长着一双极其好看的柳叶眉,还让不让天下的女子活了——

只不过,我总是隐约觉得,那柳叶眉间藏着几分淡淡的阴郁。

「切勿啰嗦,仔细备来即可。」

我面上勉为其难,实则心里乐开了花:「那行吧。」

「四日后把东西送到清风客栈。」

「好!」

待我拿着二十两的银锭子回到家,把全家都惊呆了。

「这是二十两吗?」

秋妹抚摸着摆放在桌上的银锭子,目光痴痴地自言自语。

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头上:「把哈喇子擦擦,万一滴在银子上,银子化了可咋整?!」

我爹一脸茫然:「春妹啊,那位客人不会没安好心吧?」

我奶扭头又给他一巴掌:「大腊月的,别乌鸦嘴!」

还是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,她掰着手指有条不紊地道:「四日的光景还挺紧巴,春妹,咸菜条咱家有,是现成的;肉干嘛也不难,现下是腊月,家家檐下都挂着腌好的肉干,咱直接买就行,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;至于这芝麻饼,咱们全家齐动手,应该也来得及。怎么着,现在就动手和面?」

芝安和安芝齐齐站起身来:「我们去生火烧炉子!」

我娘在炕上抱着冬宝,显得十分愧疚:「我这身子,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啊——」

屋外雪花飘飘洒洒,屋内火炕烧得暖烘烘,我环顾这一屋子的人,真好啊,都是贴心的人,都是我陈春妹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。

是的,活着,有千难也有万险,可是,若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,又有何畏惧呢?

四日一晃即过,我搭桃水村赵大叔的牛车来到镇上,敲响了清风客栈的门。

一间干净宽敞的客间里,年轻清傲的客人望着满地大大小小的包袱,眉目间露出几许满意之色。

「年纪虽小,做事却麻利。」随后,他指着其中一个大包袱颇为好奇地问,「这是何物?护膝?」

「是几套棉护膝、棉手套和棉围脖,家里长辈说了,不能白拿您那么多银子,所以连夜做了这些,想着兴许有用。对了,这里有一顶狐狸皮帽子是专门给您做的,虽然做工确实是粗糙了些,但用来挡风是极好的。」

我殷勤地将狐狸皮帽子翻出来递给他,仰头看见他那两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画师也画不出来的柳叶眉,不知不觉间,面色微微发烫。

这个人——也太好看了些。

比桃水村人口中的「乡野小潘安、糖葫芦玉郎」——刘大哥还好看。

但刘大哥的好看,是那种你知道他能和你一起蹲在村口槐树下喝泡树叶子水、啃烧地瓜的好看。

而眼前这位的好看,是山巅雪、云中月,是可远观却高不可攀的。

看见我手中的帽子,「山巅雪」甚是意外:「给我的?谁做的?」

我咬咬唇:「……我奶奶。」

「手艺挺好,多谢。」他居然好脾气地试戴了一下,白色的狐狸皮帽子,与他身上今日穿的淡青色衣裳,还挺相配。

验完货,他吩咐人将东西全都带了下去,待屋内唯有我和他时,他坐在椅中,眼神幽深地问:「你愿意去京城开铺子吗?我在京城有些门路,可以帮你。」

京城——

一瞬间,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周姨娘的身影。

人人皆道京城好,可是我的恩人,却死无葬身之地,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又哪里是真的好呢?

于是,我摇摇头,拒绝了他:「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,能吃饱饭就已经很知足了。」

「哦?当真如此想?我看你挺爱银子,若到了京城,没准能为自己多攒几抬嫁妆。」

他没料到我会拒绝得如此干脆,眼神中多了几道令人看不懂的光芒。

我仍是摇头:「家里长辈说过,人皆有命,不能贪心。」

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许久,最终他淡淡地「嗯」了一声,抿了一口香茶。

「你很好,你的家人也知分寸懂进退的,都很好。」

他年轻的脸上,不知为何浮现出几分轻松之意,难道方才的那番话,竟是对我的试探吗?

果然有钱人的心思,不是我们这种泥腿子能瞎猜的。

一买一卖,钱货两讫。

可离开客栈时,他却很随性地唤住我,扬手扔了一个布袋子过来。

「给你家中的弟妹甜甜嘴吧。」

做成了这笔生意,我浑身舒畅,腿脚轻快,从镇上到桃水村,十几里路,我一会儿就走了回来。

谁料,刚到村口的水井旁,就看见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吵架。

再侧耳一听,我的天爷啊,那吵架的,不正是我那曾经养尊处优高贵典雅的国公夫人马奶奶吗?

呃,还有我的亲奶——「桃水村厉害精」——李大花。

而与她俩对峙的,是村里素有「泼妇」之名的张寡妇。

张寡妇的丈夫早些年得了「大肚子病」死了,她如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,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
桃水村人心善,常常给她的孩子们送一些吃食,但奈何张寡妇不识好歹,总是恨人有笑人无,渐渐地,大家也就把接济的心思淡了。

前不久,张寡妇实在无米下锅,便把家里的两亩薄田卖了,而买主正是我爹。

她心中窝火,今日竟找茬跟我两个奶奶撒起泼来。

「李大花,我看你就是收留了来路不明的人,没准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钱财的逃奴,保不齐这里也有你的事,不然为啥你家突然有钱买地啊?就春妹爹那个废物,呸!买地?不饿死就算他有本事!」

我:「……」

我爹虽然是头倔驴,但他心眼不坏,张寡妇这么骂他,我很不乐意。

而比我更不乐意的竟然是我奶。

张寡妇刚骂完,我奶便跳着脚上前,恶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。

「我儿子再废物也不是你这个黑心的娘们配嚼舌根子的,想当初你汉子肚子疼得直叫唤,明明郎中说有救,你却不肯拿银子给他治!是你害死了他!

「我家有啥亲戚凭啥都让你知道?有那闲工夫,你把你家剩下的一亩破田看顾好就得了,也省得明年连粥都没的喝到处打秋风!

「大前年闹旱灾,要是没有我妹子接济,咱桃水村有好几家人都得挨饿,她对我有恩,对桃水村也有恩!不像你,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,呸呸呸!」

我马奶奶做不出薅人头发的事儿,却跟着我奶学会了大咧咧地叉腰骂人。

「一个寡妇家家的,连饭都吃不饱,却还有心思涂脂抹粉插着花,一看就知道是个养野汉子的!」

我:「……」

我奶:「……」

我哭笑不得,这是不是就是读书人口中的「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」?

近李大花者,会骂人?

果然,这句「养野汉子」激怒了张寡妇,她和我奶拼命扭打在一起,顺带着还冲着马奶奶脏话连篇破口大骂。

里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时来的:「别打了!张寡妇快撒手!李婶子你也别薅人头发了!」

里正伯伯在桃水村还是很有威严的,他一呵斥,我奶和张寡妇便在众人的拉扯下,半推半就地撒开了手。

张寡妇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看起来那个惨呦——

「陈家那个亲戚,吃咱桃水村的粮,喝咱桃水村的水,里正你不能不管啊!」

里正叹了口气,望向张寡妇的眼神,充满了哀其不幸、怒其不争的意味。

「这话就别再说了。你就是卖了地,不甘心,迁怒人家而已。岁末了,快回家做豆腐吧,闲气就别再闹了。大家也散了,快散了吧。」

众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,我挽着得胜的两个奶奶,高昂着头,一步步地往家走。

我奶忍不住夸马奶奶:「方才你骂得真带劲!」

马奶奶却若有所思地夸里正:「没想到桃水村的小小里正,竟比京城那位还讲理,懂得不迁怒。」

我故意歪头问:「马奶奶,京城那位是谁啊?」

我奶笑着一把拍向我的后背:「别哪壶不开提哪壶,臭丫头!」

扫房子、蒸豆包、做豆腐、祭祖先,一眨眼,岁末就到了。

腊月底,我奶将马奶奶拉到了一旁,吞吞吐吐地说:「大妹子,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。就是——周姨娘,周姨娘的尸身,我当初没找到,便在后山陈家的祖坟旁,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。这事儿吧,我做得欠考虑,毕竟她是国公府的人,你们公侯之家讲究多,也不知这有没有犯了你们的忌讳。但当初那般情景,我又实在不忍让她做孤魂野鬼,你看这事儿?」

马奶奶鼻子一酸,眼圈都红了,「老姐姐,我替国公府、替周姨娘谢谢你。」

除夕夜,屋外飘起了小雪。瑞雪兆丰年,为了应景,我特意打开了客人送的那个甜食袋子。

安芝的鼻子最灵,凑过来一看,顿时惊喜地嚷道:「是牛乳糖!」

我笑着将糖撒在炕桌上:「以前吃过?」

「吃过,小舅舅每年来国公府,都会带好多牛乳糖,」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:「他最爱吃,小舅舅最疼他。」

我意外极了,清清冷冷的芝安,竟然爱吃甜甜的牛乳糖?

原是我忘了,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。

心思再重,也是孩子。

屋内我众多的弟弟妹妹,一时间被糖馋得纷纷流下了口水。

既是如此,那就多食些吧,让这世间的得来不易的糖,甜甜他们的嘴,也暖暖他们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