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地主家在县城,我找到整条街上墙最高门最大的宅子,敲开了地主的门。

一个打扮得比我还好的门童出来,看了看我,嫌弃地捂住了鼻子,「你谁啊?」

我今天特意换了一身衣服,虽然已经洗得褪色,但是没有味道。

不过我还是后退一步,弯着腰,「小哥好,我是广田村的佃户张三,是想找刘老爷说一说今年租子的事。」

门童「哼」了一声,不屑地笑了:「我们家老爷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,我劝你识相的赶紧回去。上一个死乞白赖上门求老爷减租的人,已经被打折了腿扔在臭水沟了。」

我沉默半晌,想起了我们村的刘大。他家里娘子重病没钱买药,想请地主减些租金,结果进城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,老婆也在半个月之后撒手人寰了。

原来是永远留在了臭水沟里。

「还请小哥通报一声,我确实有事要求见刘老爷。」我心里想着燕儿,并没有退。也许刘大当时,心里也是这样想着家里重病的婆娘。

「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!」门童急了,抬腿便踹了我一脚,我一个趔趄跌在地上,腿弯生疼。但我很快爬了起来,依旧弯着腰。

他还想再踹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:「哎呀,不得无礼,这不是张三嘛?」

门不知何时开了,竟是刘地主走了出来,他挺着大肚子,居高临下地俯视我,而后笑得满脸褶子,「快快请起,何必行此大礼啊?」说着等瞪了一眼小厮,「你这混球,真是没有礼貌,要别人看见,该说我们刘家看不起人了。」

「是是是,老爷教训得是。」小厮恭顺点头,背地里却狠狠瞪我一眼。

刘老爷扶我起来,我战战兢兢,不敢说话。

我一路跟着他穿过院中的小径,来到一间厢房,隔着门外,就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。

我一进去,所有人的目光都打量在我身上,我的头埋得更低了。

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,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我一辈子用不起的绫罗绸缎,喝着上好的茶,饶有兴味地打量我。

刘老爷向大家介绍,「这位是张三,踏实勤劳,是他们广田村最能干的佃户!他这次来啊,是因为实在交不起租了,想要请求我,宽限些时日。」

其他人瞬间哈哈大笑。我虽然没读过书,但能看懂他们眼中的讥嘲与讽刺。

但我也咧开嘴,陪着笑。

「哎呦,现在时局动荡,不定什么时候哪边又打起来。朝廷又见天的征税,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。」房中左手边一个戴蓝色瓜皮小帽的男人优哉游哉地说。

我脸有些红,解释道:「我不是不交,就是晚几天……」

「得了得了,这位兄弟也不容易。」刘老爷大度地摆了摆手,看向我,「你的要求嘛,我可以考虑,但是求人办事嘛,多少还是要有些诚意……」

我心中一动,立刻扑通一声跪下,连磕三个响头,「刘老爷菩萨心肠,知道您一向轻财重义,您就发发慈悲,答应了小的……」

我头在地上磕得通红,刘老爷却笑了,「怎么又跪下了,真没意思,这伏低做小的姿态,还以为是我苛待你了。」

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但是抬起头说,「刘老爷你发个话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」

刘老爷乐了,其他几人也笑,只见其中一个人扔给我一把红扇子,还有一段带着脂粉香的窑子里的女人才耍的红绸。

他端着酒盅,翘着脚一晃一晃,「「既然兄弟这么有诚意,不如给我们哥几个跳支舞,助助兴。」

那一刻,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,耳朵里嗡嗡的,眼前都是这几个人大笑着的脸在晃动。

我一个七尺男儿,虽为庄稼汉,平时也是自食其力靠勤劳和汗水为生。

现在,他们让我当着他们的面,穿着女人衣服,像***一样献媚跳舞。

我感到胸中气血翻涌,垂在身侧的手臂双拳攥紧,浑身发抖,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是:「得嘞,我跳,各位爷请好。」

我披着红绸,舞着扇子,僵硬地迈着方步,感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。一个转身时,我左脚被右脚绊倒,我整个人栽在地上,身边是勃然爆发的哈哈大笑。

刘老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「张三啊张三,你这舞姿,可抵得上怡红院的头牌啊。」

我红着脸,感觉浑身气血上涌,头脑发晕,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。

这时,一个小厮从侧门进来,附在刘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「人到了。」

我没有注意,肯定又是某个达官显贵,总之都是我一辈子够不到的人物。我只是趁此机会理了理衣服,郑重地掏出胸口的布包,露出里面的银钗。

「刘老爷,这是小的孝敬您的,求您高抬贵手。」

看见我双手捧上的东西,他遣退了小厮,之后眯缝着眼睛认真打量我,那目光里竟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笑意。

但这让我以为此事还有转机,于是连忙补充,「这是小的亡妻留下的嫁妆,虽不成敬意,但确实是小的最珍贵的东西,希望您能收下。」

见我语气真挚,刘老爷便用两根手指捏起银钗打量起来。

那钗子很细,尾端一个展翅欲飞的燕子,虽然时间久了已显斑驳,我却一直将其视若珍宝。

阿杏走后,每当我想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,就会从墙里掏出这根钗。一看见它,我就仿佛又看见我的姑娘穿着红色的新衣裳,笑靥如花地走向我。

刘老爷说:「这倒是个好东西,张三有心了啊。」

我心中一喜,「那我拜托您的事……」

话未说完,刘老爷唤来了大黄。

我不知大黄是谁,直到看见他们家狗一颠一颠跑过来。

黄狗摇着尾巴,「汪汪」地上前,刘老爷笑了一下,将银钗「啪嗒」一声扔给狗,「赏你的,去叼着玩吧。」

那一刻,我疯了一样地扑过去,和狗抢那个钗子。我完全忘记了尊严,只想拿回我的钗子,我用拳头砸狗头,银钗被吐了出来,钗尾的燕子掉了,整个钗子断成了两截。

见我打狗,刘老爷怒不可遏,唤来了家丁。

「不要脸的东西,要饭要到爷爷家里了,给我往死里打!」

棍棒劈头盖脸地向我砸过来,我佝偻着身子,怀里死死抱着那根银钗,痛得浑身抽搐。然而直到我昏过去的那一刻,我也未曾松开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