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
第5章

卫国公府贵人们的晨起时间大约在卯时一刻,然而暮雨将东西交到公爷派来的随从手中时,连卯时都没到。

“姑娘真是料事如神。”

她只是个婢女,但也知道大顺成亲的规矩有问名纳吉这两项,这意味着姑娘的八字经公爷之手呈至圣上后,便会被先拿至太庙问询。

而因为这桩婚事牵扯的是当朝储君,两人八字是否相合还事关国运,又会在太庙之后再被送至司天监。

“不是司天监。”宁姝慕自回到京中,还是第一次在临近午时才起身。

在徐林的方子下,烧一夜便退了。

暮雨一边伺候着宁姝慕穿衣,一边好奇,“为什么不是?”

“司天监司历法占卜,奴婢听说皇亲国戚的婚事都是要由监正亲自测算后,才能递取婚书,纳征请期的。”

宁姝慕今日选的是一件素白立领的对襟袄裙。

配上浅绿比甲,再由暮雨上了浅妆,遮掩病容与脸上的红印,更显玉骨冰肌,娉婷袅娜。

踏出屋门时,暮雨操心地将一件同色的素白裘衣裹了上来,“也不知道姑娘有什么要紧事,烧刚退就非要出门......”

“今日是母亲忌日。”

“啊。”暮雨一僵,“对不起姑娘,奴婢......”

“无妨。”宁姝慕抬手挡了挡刺目的日晖。

还记得自己幼时被放在鸣山寺中将养时,每年生辰会来看她的只有母亲,然而要说两人因这十二次的见面便会多么亲厚,那倒也矫情。

此行前去鸣山寺,祭拜往生牌位是必要,也是掩饰。

她没再多说,吩咐下人套了车就往临安近郊赶去。

在寺中用完斋饭,宁姝慕被还认识她的小沙弥直接引往了鸣山寺后院,在禅室中见到了想见的人。

“住持,好久不见。”

修善和尚身着缁衣,年逾五十慈眉善目,见到宁姝慕竟一点都不惊讶,“宁施主,你来了。”

“主持知道我会来?”

修善出生于医药世家,在十六岁时便剃度出家,然而其投于禅宗门下修习,却广交道士,学习阴阳术数,因此精通。

司天监监正冯广与其素有交情,自愧弗如。于是在其推崇下,文帝方将修善邀入临安近郊主持鸣山寺。

曾经宁姝慕与太子的八字也是被送至此处占卜测算的。

“贫僧自然知晓。”

修善笑道:“贫僧不仅知晓施主会来,还知晓施主此来是有事相求。”

宁姝慕眉梢微动,还未开口便听修善道:“此事,贫僧可应。”

她隐在宽袖下的手一下攥紧。

“出家人不打诳语,住持真的想好了吗?”

宁姝慕在鸣山寺住了十二年,但到底与寺中沙弥相处不多,更别提身为住持的修善。

此行来,她想让修善瞒天过海,将她与太子的八字朝着相克牵引,却抱着要大费口舌的准备,谁知......

修善将合十的双手放下,斟了一杯茶推至对面。

“宁施主,既有不欲成为太子妃之远见,便该知晓此计不过能做一时之拖延。”

“圣上虽信任贫僧批卦卜吉之能,司天监却也不都是瞎子,贫僧断不可能空口将你批为祸国殃民之辈,这既会招致司天监驳斥,也会惹圣上疑心。”

宁姝慕伸手握住茶杯。

她当然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,身为卫国公嫡长女,她被定为太子正妃绝不只有后宫皇后的衡量,还有前朝太子的定夺。

曾经的一切她虽无从抵抗,但身为旁观者却看得清楚。

当今圣上一心风花雪月,饮酒作诗,长公主有心篡位,就连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子都不在少数。

因此太子想保住他的地位,扫清隐患,必得借父亲手中兵权方可成事。

而曾经事后之后的设计暂且不论,至少现在这亲,可不是她想推就能推,仅靠一句八字不合便能推的。

“住持,我明白。”

宁姝慕垂下眼帘,“太子妃荣华享尽,却不是我想要的,住持愿冒着风险帮我一次,我心中感激,更不敢让住持白受牵连。”

“若住持不嫌弃,我愿出资万两,为寺中佛像重塑金身,以报还幼时寺中将养之恩。”

修善低诵赞佛偈,而后从法袍中摸出了三枚铜钱。

“宁施主,贫僧来为你卜一卦吧。”

说完,他未等宁姝慕反应,便将铜钱向上抛出,连抛六次。

这是六爻。

铜钱零落在矮几上有正有反,然而本该是清脆的撞击声却钝重如钟,宁姝慕突而胸口窒疼,呼吸微紧,心跳竟有应和之意。

“宁施主。”修善的一声呼唤让她倏尔回神。

“行有岔路,可想好向左还是向右了?”

这一句话没头没尾,却让宁姝慕浑身汗毛陡然乍起,“住持,你——”

修善不急不徐地打断了她未出口之言,“贫僧只是解卦人,只知争是生路,不争是死路,既荣华不是施主想要之物,那什么才是施主想要?”

宁姝慕愣神,什么是她想要?

她想要活着,活着之后呢?为曾经的她讨回公道,报仇雪恨吗?

可血脉至亲,公府公爷,大顺太子,甚至整个天下,所有百姓!谁不曾唾弃辱骂过她,谁又不曾鄙夷耻笑过她?

“氵㸒荡**!谋逆同党!她不配做宁家人,更不配做本公的女儿!”

“什么公府嫡女?我可没有这样德行败坏的嫡姐,我的姐姐是当今皇后宁姝喜,她连我姐姐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!”

“卫国公嫡女,就是曾经是太子妃又如何?现在还不是衣不蔽体,任我们这些贱民乞丐看个爽,看个够!”

宁姝慕手指攥得发白,终是闭了闭眼,“住持,今日在此受教,感激不尽。”

“但保住性命尚是难事,又何谈争与不争?”

修善笑着没说话。

宁姝慕兀自行了礼便要退出禅室,然而打开门时,她脚步微顿,忍不住问,“住持,如果......我是说如果,如果我今日并未......”

“贫僧说了,争是生路,不争是死路,既是死路,便是失了缘法,神佛也难救。”

神佛也难救......

这五个字直到带路的小沙弥停下脚步还在宁姝慕脑中徘徊。

“施主,佛塔到了。”

母亲的往生牌位供养在佛塔内,无论是否为掩饰,都理应前往一拜。

暮雨搀扶着宁姝慕向上走去,想到方才听到的话,小声问,“姑娘,刚刚住持说的失了缘法,神佛也难救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听着怪晦气的......姑娘可是马上要成为太子妃的贵女,怎会如他所说的,什么神佛也难救......”

宁姝慕沉默片刻,“他说的没错。”

曾经她的身体莫名虚耗,一日比一日差时,暮雨生出过怀疑,便将药渣拿去街上寻了个大夫看,可结果是一无所获。

那时,她不是没想过请父亲名帖,求宫中太医进府。

但由于温姨娘已被扶正,父亲更是薄情。话递不出去,她的进出亦受到监视,宁姝慕不得已下想到了医药世家出身的修善。

两人以祭拜母亲之名上山,想要求一个答案,但千想万想都没想到的是,修善竟直接拒了她的见面之请。

“争与不争,争是生路,不争是死路,可那时我连选择的机会都已失了。”

宁姝慕不禁自嘲一笑,“三个多月的时间,见到了又怎样?确是神佛也难救了......”

暮雨看着自家姑娘莫名悲苦的浅笑,这下就算没听懂也不敢再问了。

除灰,燃香,叩拜。

到了相应的塔层,一应流程都是宁姝慕亲自来做。

暮雨扒在佛塔的小窗前百无聊赖,就见高处一鹰隼模样的鸟儿展翅飞来,又一个猛子扎进了佛塔旁的树林中。

她好奇地踮起脚尖往下看,却只剩树叶扑簌,再见不得那鸟儿的踪影了。

“走吧。”

余霞成绮,宁姝慕一步步下了佛塔,穿过林中石径朝来路返回。